略显破旧的敞篷马车行走的路上，相对于伯多禄神父胸前那亮闪闪的纽扣来说，这马车显得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但，这已经是这个边陲小镇能够找得到的最好的马车了，又瘦又老的拉货驽马走在前面，马蒂落下的“哒哒”声和马车那仿佛快要散架一样的“咔吱”声混杂在一起。
坐在这个就连风和太阳都不能够完全遮蔽的马车里的自然也只有玛蒂达和伯多禄两个人。
费丝嬷嬷并没有机会和玛蒂达一起去镇子上，伯多禄神父说她年纪太大了，来回奔波迟早会累倒，因此，费丝嬷嬷几乎是被强行留在了修女院里。
紧紧跟随着行走得并不是很快的马车的，除去马车夫之外，也就只剩下两名教堂的修士。
有些不安的玛蒂达就坐在车里，四下张望着漏风的马车之外的景色，但这些景色对于几乎没有走出过修女院一步的玛蒂达来说，都不能够引起什么兴趣——一路走来不是荒郊野岭，就是农场牧场，全是在修女院附近的农场里劳作的时候能够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
这个仅有两百人左右的小镇，即便加上周边散布的小村庄，人口也不会突破五百人。这与其说是一个小镇，不如说，勉强比一般的村庄稍大了一些，有趣的是，这还是一个男爵领。
很快，目的地便抵达了，毕竟修女院距离这个破败的小镇并不是很遥远。
这个边陲小镇叫做柯娜德，但它原本的名字是克洛加尔，是已经被迫退出历史舞台的安达轮多神教之中烛光女神的名字，象征着温暖和包容，同时也是孕妇与养母的庇护神，在安达轮教还盛行的时候，这里也被叫做母亲小镇。但和可惜，自从圣教成为了帝国的国教之后，克洛加尔不久就因为越来越多的圣教徒而改名了，改成了附近一个大堂区的主教的姓氏，柯娜德。
而柯娜德小镇上仅有的克洛加尔神庙也在这之后不久被圣教徒拆除，并且在原址上建立了圣教堂，但这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座木质教堂还有些破旧，因为地处偏远，这里真正具有来自宗教授予的神职的，仅有以为司铎，和除去伯多禄神父这位本堂司铎之外，只有两个修士以及两个修女，这四个拥有执事神职的圣职者。
马车在教堂前停下来，停在教堂前的小小广场上，广场的正中央则是明晃晃的绞刑架。
在圣教还未兴起，多神教还在盛行，哲人们还聚在那原本只是演讲高台的绞刑台上互相争论自己的哲学理念，但很可惜，教会虽然会建立教会学院，但这样小小的思潮争鸣大多被打上了邪教的字眼，大多已经被驱逐出境了。
偶尔也只有在附有学识的人们之间争辩的时候，才能够听到耳熟能详的哲学家们的名字。
现在，绞刑架依旧延续了它的使命，在没有实施绞刑之时，作为高台使用，领主的演讲、教会的布道，大多时候都会借用它。
玛蒂达在这里下了车，因为今天她也要借用这个绞刑架的高度来兜售赎罪券，顺带一提，赎罪卷并不多，因为这需要从教宗、或是从堂区主教那里才可以得到这个。
但相比起很早很早以前，仅仅用来犒劳朝圣者、圣徒以及殉教者的赎罪券已经变了质，在“如果无法抵达圣地朝圣，也可用钱来代替。”这样即便读一读也能够感觉到亵渎和腐败的命令下达以后。
玛蒂达和伯多禄神父站在高台上，教堂的集会钟声被敲响，高台之下陆陆续续涌来镇子上的居民，伯多禄神父没有等待他们，他站在那里，开始自顾自地宣扬主的“真、善、美”，他口齿清晰，语序缓慢，仿佛在努力地让所有人听懂，他如遥远的过去那些哲人一般在演说，在布道，不经意间张开的双手就如同天国开启的大门，而他的身后，便是高悬着圈绳的如同地狱的绞刑架。
这形成了一副让玛蒂达感觉到了不舒服的画面，似乎是在告诉她，主的天国和魔鬼的地狱是同一个地方一般，在那里，生与死，美与恶彼此交融，形成了怪诞的气愤。
但——
虔诚的镇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慢慢地聚集到了一起。虔诚地画着十字，倾听着主的牧羊人的教会与鞭策。
镇子上仅有的两个富商今天并没有来，似乎是因为他们昨日将大部分的赎罪券抢购一空之后，觉得自己一身轻松，不必再理会主的代行者了吧？他们会为这样的亵渎而背负严重的后果。
不过，尽管富商没有到来，但来了另一伙明显不同于平民的人，这让四周的镇民隐约有些不安，远远地离开了那伙人的身边，人们似乎很畏惧也很敬重那伙人。
那伙人并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在圣教堂的的门口停下了，似乎是在等待伯多禄神父布道的结束。
伯多禄神父布道的同时，两个修士领执事神职立在高台的两侧的阶梯上，安抚那些有些激动的镇民，顺带为一些不太聪明的平民解释伯多禄神父布道时提到的不太容易听明白的地方。
显然他们配合默契，伯多禄神父的布道很顺畅，尽管在一个偏远小镇管理一个小小的连主教都无需设置的小堂区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她依旧是小镇上唯一一个令所有镇民都敬重的神职人员。
主的牧羊人，本堂司铎伯多禄神父。
“主终将宽恕你们的一切，所有人都因主的仁慈而得以救赎，你们应当等待并争取削除自身的罪。”并不矛盾的矛盾在伯多禄的华丽更加混淆，但镇民并不会思考这个不矛盾之中的矛盾，伯多禄神父对着玛蒂达走去，拍拍她的肩膀，意示已经轮到她的出场了，他的声音和蔼极了，和昨晚在修女院与费丝嬷嬷起争执时大相径庭，“我可爱的孩子，从得到宽恕的罪人腹中诞生的奇迹，主保‘赎罪’的活圣人，圣玛蒂达哟，您僵尸主给予我们这些恶人的一次得以救赎的机会。”
“她如纯净的天使一般，带着懵懂而又善良如同圣婴孩一般宽大而又富有慈悲的信，听从教宗冕下的指示，与我一同在此赦免你们的罪。”一边的修士捧来了精美的木盒，里面便是那些赎罪券，伯多禄神父接过他们，郑重而又神圣，“你们应当紧握它，就如同向天使告罪，天使会降临在你们的身上并告知你们应当做什么，会将魔鬼从你们的身边驱离，将罪从你们的灵魂中拔除。”
伯多禄神父将赎罪卷交于玛蒂达的手，并将她推向台前。
一脸懵圈到了可以说是呆愣的表情第二次被无知的镇民误认为是纯真，呆滞而僵硬的微笑被误认成为了慈悲和宽恕！
“无须有什么可担心的。”伯多禄神父弯下腰，似乎很亲昵地吻着玛蒂达的脸颊，轻声说道，“羔羊们也很乐意看到教堂的重新修葺。”
“……”玛蒂达愣了愣，看了看手里粗糙的“赎罪券”，玛蒂达无法从这上面感觉到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神圣，即便是玛蒂达也无法躲开她自己的认知，那连字迹都有些模糊的赎罪券显然不具备真正的神圣。
“看，羔羊们正渴求您的宽恕，谁都会犯错，而您拥有引领他们赎罪的的权柄，您将会引领他们如何赎罪。”伯多禄的声音似乎很小声，又可以让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见，“尽管这份宽恕的救赎并不是那么多，仅有……我数数，仅有寥寥二十七份。”
似乎是听到了伯多禄神父的“低语”，就连那些虔诚的镇民都开始絮絮叨叨念叨起自己的过错，从自己的降生到亲属的病逝，从丢失的财务到最近倒霉摔断了腿，从家里死了鸡到孩童走失，大大小小的事情仿佛在一瞬间被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一定是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吧？所以魔鬼才会侵入我，主才会惩戒我。”
这样的思绪开始在聚集起来的镇民之中如同瘟疫一般扩散开来。
玛蒂达忽然感觉到了压力，仿佛眼前的镇民不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而身后推搡着自己的伯多禄神父却如同尖刀一般抵在自己的背后，就如同昨天一样，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正在泥潭里，或者自己正被吊在那绞刑架上！
身后的吊绳就如同摇荡的丧钟。
年幼的玛蒂达哆哆嗦嗦，她小心翼翼地张开嘴，顺着伯多禄神父的引导，“愿主、愿主宽恕你们。”她手里紧拽着那并不多的赎罪券。
聚集在高台下方的镇民的眼睛下一刻就如同闻到了香味的恶犬一样亮起了令人颤栗的光亮，谁都无法分辨那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错了，我的母亲一定是在前些天弄碎了瓦罐咒骂了主的缘故而生病了，魔鬼就附在我的身上，我需要这个！求您了！圣玛蒂达大人。”一个青年，眼睛下面满是浓重的疲惫，在玛蒂达才说出了宽恕这个词语就已经推开了身边的人挤到了前面，他高举着手，大喊着，“无论多少，无论多贵，我都愿意买，只要主能够宽恕我，将魔鬼从我的身上赶走，请您给我定罪，我应当购买多少的赎罪券？多给我一些——”
“不。”刚才被青年推开的人一下子扯回了青年的手，“比起这个，你这个被魔鬼附身的人，请宽恕我吧——”
这次，那个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另一个人撞开了！“我才是……”
人群莫名地骚动起来了！一个令玛蒂达感到恐惧的记忆一下子就传到了脑子里——
昨日也是如此，当那两个富商买走了大半的赎罪券，仅仅余下十几张之后，当自己被伯多禄神父引导着给予那两个富商以祝福，并亲吻那两个富商的脸颊之后，整个广场都变奇怪起来。
更何况伯多禄神父为了抬高赎罪券的价格而每次只拿一点点赎罪券出来以此来消磨镇民们的耐心。
所有人似乎都对玛蒂达手里的赎罪券涌起了贪欲！
那两个富商清楚诉说了什么？不应该违背主的教导，不应该暴食亦祈求自己的傲慢得到宽恕，然后——自己答应了他们，“尚若真心地赎罪，主会宽恕你们的，主是仁慈并且温暖的。”
“主坐在至高之处，自己谦卑，观看天上地下的事。
主从回城里抬举贫寒者、亦从粪堆里提拔穷乏人。”
“贪爱银子的，不因得银子而知足。贪爱丰富的，也不因得利而知足，这是空虚的。”
挑选着自己说背诵的话语玛蒂达尽可能地安抚购买赎罪卷的富商，但……
这只是一个开头。
真正令人不安和恐惧的来自于那些躁动的镇民，在富商离开以后，玛蒂达手里拿着的所剩不多的赎罪卷成了镇民们哄抢的事物。
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老人被推倒，孩子因此而受伤，明明是可爱可亲的镇民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同饿狼一般！
如同可怕的饿狼一般！亦如同现在！
牧羊人与羊的关系瞬间变成了羊与饿狼！
与现状几乎一模一样啊！
玛蒂达后腿了两步。
“你会宽恕我的把？！”这样的胁迫却靠近了三步！
声音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此起彼伏！
“不、不是的，宽恕、宽恕你们的不是我……”玛蒂达的声音在镇民们狂热的声音里显得是那么的细不可闻，就连一边的伯多禄都没有听见，“是主，只有主才可以宽恕……请不要……”
“我错了！”明明是在道歉，明明是在承认错误，明明是在请求宽恕，但，“主不曾丢弃我们！主啊！宽恕我吧！”
“不要……不要。”如同从地狱里伸出来的可怕的手，那些寻求心灵依靠，寻觅偶像的迷途羔羊露出了猩红的双眼，不知是谁，触摸到了站在高台上的玛蒂达的鞋子。
“啊……她是神圣的！”摸到了玛蒂达鞋子的人高呼起来，仿佛摸到玛蒂达的手得到了宽恕一样！
玛蒂达吓得再次连退了两步。
但这样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了那个可怕而虔诚的人在带头，所有人都想要更加更加地靠近那个主的代言者，那个在极远的地方被称为教宗的人所加封的“活圣人”。
因神迹而诞生的人本就是这里的传说，人们不仅仅爱戴她更无比地敬畏她！
但此刻却突破了极限！
“请宽恕我！”
“不……”玛蒂达的眼睛里被吓出了眼泪，恐惧的记忆布满全身，战栗开始出现在身体上的每一个角落！
后退，后退，后退！
直至撞上了身后绞刑架的立杆！
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了那象征失望的吊绳！
“不、不要……”
信徒是恐怖且愚昧的，他们会因为小小的煽动而变得疯狂。
“请不要这样。”伯多禄突然发出了声音，这如同救赎一般的声音让玛蒂达找到了希望，她希切地看向了那位教兄！
“伯多禄神父……”
“请不要这样，圣玛蒂达修女，您应该去抚慰那些罪人的心，告诫他们什么是错的，什么又是对的，将您手里的赎罪卷交给他们，让他们得到些许的救赎。圣玛蒂达修女。”
伯多禄神父微笑着，却闪烁着可怕的红色光芒，如同正在吐着蛇信的毒蛇。
才到喉咙的求救变成了尖叫。
“呀啊！！”
玛蒂达抓紧了手里的东西，闭着眼睛，胡乱地在心里大喊着：
主啊！主啊！或许伯多禄神父才是万恶的源头，他一定是被狡猾的恶魔附身了！他一定听从了魔鬼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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